污浊与辉煌与乱七八糟的各种私设
 

黑釉鱼缸


    那是十分明媚的一天。那天的阳光很好,克里茨先生的儿子去参加夏令营了,老婆也回加州见她那群老同学了,而他本人,则开车到城外的森林公园,打算钓两天鱼再回去。

    从事后来看,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自从他该死的被埋进爱情的坟墓后,每一个这样不用考虑家庭的闲暇日子都珍贵得不行。而且那天阳光真的很好。

    他在溪流旁支起小凳,整理那些久经蒙尘的老伙计。水旁几棵歪树的影子斜斜的把克里茨笼在里头,成块的阳光又将身边烘得暖洋洋的,他把饵甩出去,它错过一只大蜻蜓,轻巧地砸进耀眼的稀碎波光里。克里茨为自己未见生疏的技巧洋洋得意,眯着眼享受温暖的下午,期望能钓条鳟鱼上来。

    实在是太舒适了,半睡半醒间视线都朦胧起来。太阳缓慢的在空中踱步。隐约间浮饵旁似乎多了什么,没有任何光从这黑色中反射出来,比起某种异物那更像视线里缺了一块。这微不足道的异常就像阳光滑过溪面一样从他的脑海中溜过去了。

    一个矫健的黑影猛地撞到饵上。克里茨一下清醒过来,站起来拉动鱼竿,手上传来绷紧又马上松懈的触感:不管是什么,反正它脱钩了。

    他略有点垂头丧气的把线都拉回来,才发现那假饵已经连钩带饵的被咬缺了一块,边缘圆滑得就像一开始就长这样一样。他捏着鱼线把饵提到眼前仔细观察,惊讶得就像两个月前得知侄子是个同姓恋一样。

    不管黑鱼还是狗鱼都不可能把饵——还有鱼钩——咬成这个样子。难道这水里有食人鱼?物种入侵都这么厉害了?克里茨狐疑地瞄了水面两眼,又看看手里的鱼钩,觉得完全没心情了。

    本来就是为了来放松的,虽然没什么收获他也不打算继续了。克里茨把东西收罗起来往栈道走,打算今晚就在车里凑和一夜。那时离落日还有点时候,明亮倾斜的阳光好像把溪流都拉长了,他回头看着溪水,可惜自己没有好点的相机。隐约间看见漆黑的鱼群在深水中旋游,不免心里有点遗憾。

    明天去和守林人提下情况,然后再来碰碰运气吧。

    夜晚很平静但一点也不宁静。每个在乡下住过的都知道我在说什么。虽然没有隔壁街开到半夜的酒吧也没有开趴的邻居,克里茨却悲伤的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习惯这里的自然频道大混音,更别说安然入睡了。也许是下午休息得太好,他连强行入睡都做不到,只好打开车顶灯,翻出本来打算钓鱼时看的小说,试图通过疲惫大脑来增加睡意。

    这本《洛夫家族的最后一个寡妇》他买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可随着阅读的进展,克里茨切实的被这个奇妙的故事所吸引,一路读到了故事的第一个大转折,越看越精神,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直到灯光过暗才让他停了下来。

    光线已经暗到照不清行与行的区别,克里茨的注意力才堪堪被转移。他觉得是车顶灯坏了,抬头看却发现那灯都消失了。

    一群黑色的物体围聚在车厢顶,蠕行游动堆叠融合。它们倒悬在头顶,看起来与一群在水底吸允泥沙的米诺极其的相像。它们体态圆滑,行为像生物,身上却没有一点生物的特征和细节,粘稠得像沥青,光滑得像油脂。原本属于灯的暖橙色光线从它们体内透出,黯淡极了。

    克里茨丢脸的发出了惊叫。

    他对那个夜晚再没有更多印象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逃跑,也许是车门把手被覆盖了不敢碰触,也许是漆黑的森林让他却步了。不会有谁知道。

    第二天克里茨醒来时仍在车里,手里还夹着那本小说。惊醒时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车顶灯——它好端端的安在那,反显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这也许只是个噩梦,或者某种将到的征兆。不管如何,克里茨的不安不是假的。总之,他放弃了行程,径直驱车回家。开车时奇怪的呼啸和气流总围绕着他,在心惊胆战地回到家后,克里茨才在车门上找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孔,有的像腐蚀出来的,还有些完美得像打孔机在纸板上按出的园洞一样。

    克里茨心疼得要死,他嘴里不断咒骂着,心里却难以抑止的想起了高中时看过的几十部b级片。

    站在车边踌躇了一会,乱七八糟地想着要不要把车上的洞遮一下要不要把车后箱的渔具处理掉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下自己是不是癔病犯了要不要逃到别的城市避风头等等被证明毫无意义的问题,最后还是放弃思考直接走进家里。

    不管怎么说,还有不到一星期我就得回去上班,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去忙点正事。

    在克里茨走进客厅时,他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可视线仍然不住的往停车的方向瞄,还有院子里的绣球,它们开得比前一天离开时茂盛了好几倍。他无法不让这些事在脑海里联系起来。他把手中的小说搁在厕所外的小桌台上,洗了把脸镇定自己因睡眠不足而混沌的神经。

    异常并没有因为他的逃避而停止显现。

    当克里茨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五六条迷你雀鳝流了出来,扭动着小小的尾鳍和尖牙,像摔碎的水银一样裂成无数黑色小液粒滚满了整个池底;他打开冰箱拿剩饭,冰箱门上那个深蓝的海星冰箱贴就轻轻地搔着他的掌心。每当他的心里生出荒诞和恐慌的情绪,克里茨就开始不断呛咳,呕出色泽晦涩的黏块。而后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像错觉一般消逝,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快速风化的粘液,怀疑是自己灵魂的碎块,又不想承认自己的灵魂就是这副模样。

    克里茨没有向任何人求救,因为他打心里厌恶这个想法,以及与之有关的任何行动。尽管他的理智歇斯底里地怒骂着他的愚蠢,他仍然打败不了自己的意志。

    这想必是魔鬼的把戏。克里茨无不忧虑的想。

    因此,当克里茨坐在电脑前准备工作时,他开始深切地反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逾越之事。鼠标旁的玻璃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蓄满了水,一条形似儿童画出的雨滴的黑色物质像鱼秧那样在杯中一圈圈游动着,轨迹欢快,偶尔停下来隔着玻璃去啄克里茨搭在杯侧的手指。

    是的,他抽烟喝酒,但比他瘾大的多了去了;硬要说的话,他也做过不少恶事,但都是每个人都可能做、都免不了的小恶;他不认识什么特别奇怪的人、没去过什么特别诡异的地方、不拥有什么特别奇异的物品,如果要说他的同性恋侄子、阁楼上祖父的破烟鼻壶或者陪儿子去一趟博物馆都能引来...“魔鬼”的话,那也太奇怪了。他原本是不怎么信神的,他现在终于是明白人们为何需要宗教了。

    克里茨感到无比的颓丧,他呆呆的坐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会发生。怎么才能停下来,怎么才能解决它?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自己发了疯?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惧,不是因为危险,而是未知。

    庞大基数致使偶然性成为结果。他这么想。

    什么?

    他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明白这个想法的意思。

    一个答案。微弱的撞击声。

    克里茨微微转了转眼球,把视线挪到电脑旁的玻璃杯上,那个结构简单,看起来不会有意识的黑色“油滴”正好在水里绕了一个8字。它似乎感受到了克里茨的视线,撞了下杯壁,把玻璃啃了个小口。

    一股细细的水流喷出,浇成一行扭动的字迹:
    GUESS   WHAT  ?

    克里茨一把抄起水杯掷向窗外。下一秒,玻璃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杯中的净水轻微波动。杯壁的缺口和水中的‘鱼’都毫无痕迹。

    克里茨盯着它,决定把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塞到离他房间最远的角落。最后他把杯子搁在小厕所外空荡荡的桌台上,旁边放着《洛夫家族的最后一个寡妇》。他看见水从杯中倒悬着升起,一滴滴落在天花板上。

    三天了。在那之后他计算着时间。每一个钟都指向不同的时间,有时直接指向他自己,显得极不礼貌。但是窗外光线出现又消失了三次,那应当就是过了三天的。他应该逃跑,克里茨总是这样想,但是沙发和自我意志将他困在了地面上,而水早已淹没了整个客厅。鱼群——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始终注视着他,一点、一点、一点的啃食他周围所有熟悉的东西。

    是的,电话。克里茨抓住了凌乱思维中的一个线头。这不算求救,他要和其他人说话,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三个房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还有一个变成了塑料制的食物残渣。他拿起分离的听筒,却找不到电话线在什么地方。也许已经被水流冲走了。

    是911吗?

    电话里传出了妻子的声音:“亲爱的,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现在正忙呢。”

    是你...快跑吧。快逃吧。

    “你好?为什么不说话?亲爱的,我没时间和你恶作剧。”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遮住了光线,在地下穿行着。神啊,拯救我们...

    “没用的,克里茨,谁知道变化的意义?在灰尘熄灭了恒星、永恒的秩序将祂的兄长凝为一体之前。多么幸运啊,亲爱的。回头看,我就在你身后。”

    克里茨扔下在他手中扭动的电话,冲向离他最近的窗。漩涡拉扯着他的手脚,他拼命用指尖抓住玻璃之间凸起的棱条。就在窗外,阳光照耀在社区的街道上,鲜绿的植物伸展着,一只篱雀站在枝头炫耀它的歌声。散步的老人牵着柯基犬路过,没有人注意到窗后克里茨扭曲的面庞。玻璃摸起来像是微酸的恐惧,让克里茨的指甲一阵颤抖。他松手了,让暗流吞没了他。

    他坠落到黑暗中,漆黑的宇宙在他头顶,漆黑的大地在他脚下。没有弧度的世界延伸到人类的视野极致之外,克里茨只能向着面前的方向奔跑。可怖的巨物在吞噬星光,很多视线注视着,更多的视线移开了。结晶的地面比煮开的沥青更滚烫,他的衣物变成雨水落地的击打声,皮肤变成光线,血管变成石墨,肌肉变成叹息,骨骼变成血。他用躯干向前走着,很快是胸腔,后来是一个徒劳挪动的头颅。地面蠕动着生出黑色的鱼群。


    克里茨太太非常不满意自己的丈夫没有来迎接她。她事先打了电话,希望丈夫能够在她回来时帮忙搬运她新买回的东西,但也许克里茨又跑到哪个收不到信号的山谷去钓鱼了。尽管奇怪于为何他的车还留在车库内,克里茨太太并不惊讶的发现对方不在家中。

    等到把食物放进冰箱中之后,克里茨太太才好笑的发现家里所有的家具都被重新摆放过。这是一次打扫尝试,还是徒劳的寻找自己没收的私房钱?她可不会像粗心的男人一样将现金藏在家里。最显眼的区别莫过于放在厕所外小桌台上的那个黑色的鱼缸,也许是克里茨在跳蚤市场上买回的装饰品,她知道克里茨喜欢这些小玩意儿。鱼缸中有半缸水,因为漆黑的内壁看不清颜色,里面并没有鱼,鱼缸的缸壁上有一个小缺口。虽然不太喜欢其上密布的、人面似的混乱纹理,克里茨太太对这种泛光的釉质仍然颇为欣赏。

    假期尚未结束,在回去工作前,她也需要在家里休息几天。希望能找到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她伸手取走了放在鱼缸旁的那本小说,《洛夫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回到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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